回头太难
王少辉
1997年,我患了浅表性胃炎,久治不愈。同事带我去看一位老中医。老中医在闲谈间告诉我,他的家乡在榕江下游,这几年由于水源受到污染,村民喝不到清洁的水,导致其中有许多人四、五十岁就患了癌症。他的话让我感到忧虑。80年代的时候,我看到工业化使我童年记忆中的田野、河流减少了,因而有一种淡淡的哀愁。10年之后,这种哀愁就变成了一种生存的焦虑。老中医说的绝对是一个事实,近些年来,我老家的那个村子,那些去世的人大多也是患了癌症。
我曾经在榕江边的一个码头上漫步。江的两岸建有许多油库,从外地来的油轮把汽油或柴油卸入油库,再由油罐车输送到本地的加油站或工厂。泄漏出来的油料漂浮在江水上,随波荡漾。铺天盖地的藻类,随着退潮的水向出海口涌去。偶尔,上游会漂来一具动物的尸体。渔夫开着小木船,就在附近打鱼。码头的不远处有一条支流,流经一座村庄。河水已经变黑,散发着臭味。有一个农民在河里淘石螺。这种情景使我十分难过,谁吃了这鱼、石螺都将是一种不幸。明知道这种不幸即将发生,我却无法去提醒或制止他们,因为我知道,有一种力量比我的语言更强大,它会使这种不幸发生。
不要把问题看得太简单——以为可以停止工业化或把污染治好。把一切还原、返璞归真是一个白日梦,我惊异于这些梦话为什么老是挂在国人的嘴边。这种白日梦来源于对人性、对人类发展史的无知。整部人类文明史都是由欲望驱动而演绎出来的,只要人类的欲望仍然存在,工业化的步伐就不会停止,除非有一天人类被一场巨大的灾难消灭了,或在工业化完成之后,人类创造了更高级别的文明,获得了一种永恒的能量。必须承认,人类一直以来都是在冒险,换言之就是试错,这是人类进化的方式,在科学研究中它也是一种有效的方法。人类为自己的失败付出了代价,但那些解决了问题的人能够存活下来,并把知识传授给后代,这就使我们,以及我们的文明在今天依然存在。
进化仍在继续,我在《川行散记》中谈到生态问题时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。不要以为人类已经定型了,进化停止了,事实上不是这样。几千年来,人类的外貌变化较少,但也不能说绝无改变,比如身体的高度。变化最大的,应该是人类的大脑(不是指结构、容量这方面),这从知识的增长、普及就可以看出来,它使我们能够从事精密的工作,解决问题的能力大大增强。现阶段,人类把试错的方法引进了实验室,以物的冒险替代人的冒险,按波普尔的说法,就是让理论的灭亡替代人的灭亡。但由于人类智力的发展程度不平衡,也由于各种文明类型的共存及其冲突,人类的内部斗争所带来的危险并不比自然界对人类的威胁小。世界大战刚过去60年,局部战争依然频仍。人类社会关系方面的进化不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,虽然它与本文的论题绝非毫无关系,但为了简单起见,还是把话题限定在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方面。
进化是一个长时间段的过程,自从人类出现的那日起,她在本能方面似乎没有多大改变,但在控制本能方面,人类却取得了重大突破(弗洛伊德则认为是一种神经症),这使人类能够过群体生活,并且有了分工合作。过去几百年,从科学发明到知识爆炸,我们可以看到人类在智力方面得到长足发展。几乎与此同时,人类开始进入工业文明阶段。森林减少、物种灭绝、河流污染乃至某种疾病的流行,如上面提到的癌症,都与工业文明的出现有关,甚至世界大战、局部冲突、阶级斗争也与它有关。这是工业文明的代价,也是人类进化的代价,但它给人类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,事实上它也是在解决农业文明的问题中应运而生的,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。并非我执意为工业文明唱赞歌,而是我实在看不到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人类文明的脚步、看不到除了它我们还有其它出路。
不要以为代价论就是忽略了那些牺牲者的苦难,它应当作为一个新的问题被我们探究,
并把解决这个问题当作我们的任务。但客观地说,依然有一些人会为我们的文明做出牺牲,就像一次战争中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。苦难比幸福更接近生活的本质。也许这些牺牲者将被后代永久地纪念,也许将随着时间的流驶而被淡忘;也许他们的灵魂将进入天国,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上帝所离弃的人。事实本来如此,旧的问题解决了,新的问题马上发生。温饱的问题解决了,环保的问题随之出现。如果有一天人类发明了治愈癌症的药物,或人类由于长期与这种疾病抗争,基因发生了改变——不再害怕这种疾病,仍将有其它致命的疾病萌生。我们无法预言将来的历史,无法根据几千年的文字历史判断将来的人类也像今天这样。人类将来可能进化成有翼的天使,也可能到另外一颗星球居住。
进化就是与时间赛跑,在一种威胁尚未达到毁灭整个人类或族群的时候消除它。正是发展规划方面的失误,例如不恰当地提出发展乡镇企业、不恰当地以经济增长率、国民生产总值作为发展的价值尺度,工业化的负面影响才提前到来。直到今天,还有许多人漠视这种影响。在这件事情背后,还有更为深刻的原因,即城市与农村、东部(沿海)与西部(内地)利益的难以调和——谁都想早日致富,谁都想率先占有资源(土地、矿产),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图景:违法占用土地,如高尔夫球场;乱挖乱采,如小煤窑。至于超标排污,更属家常便饭。最近国家提出走可持续发展道路,就是对这些问题的重视,对过去的失误的修正。 把发展乡镇企业(又是农村包围城市?)作为城市化、现代化的路径显然是错误的,它造成两个后果:第一是没有效率。这是因为农村交通不便,基础设施、技术设备落后,资金、人才缺乏。我国以前就不只一次犯过这样的错误,如大炼钢铁,以发展农业的方式来发展工业,无疑是逆历史潮流的。第二就是环境污染。环境污染是工业社会的事情,那些从农业社会走出来的人,对这件事情还完全没有意识到,因此也谈不上采取措施予以防治。另外,乡镇企业的经营成本原来就极高,如果再考虑环保问题,它们就可能难以生存。正因为如此,地方官员极易与企业老板达成妥协,从而使各项环保法规形同虚设。相反,那些受害者,如上面提到的那些患了绝症的农民,却缺乏维权组织,无法与企业讨价还价,如索赔,或形成舆论压力等,因此没能促使企业执行环保标准。
发展乡镇企业的初衷是“顶住”农民工进城的浪潮,让他们“离土不离乡”,这肯定是考虑到农民不习惯城市生活,由此可能与城市人发生冲突,造成“治安”问题。其实,在农村发展工业,同样也会出现这种不适应,只是这种成本由农村人去承担。但是,在环境污染以及资源破坏性开发这一方面,不单农民受害,城市人也同样受到威胁,因为许多城市就是分布在河流的下游或出海口的。至于北方沙尘暴天气的出现,则是农村出现问题最后会影响城市的一个很好的说明。继续实行城乡分割的政策明显是错误的,近年来,有关专家已经对此提出诸多批评。积极推进城市化建设,把农村富余的劳动力转移到城市,才是解决“三农”问题的有效方法。重新进行规划,把工业集中到城市的某些片区,才能降低成本,提高效益,同时也可以控制环境污染,最少也可以保证农村的环境清洁。走可持续发展道路其实就是为了赢得时间,在资源枯竭、环境恶化之前,我们能够获得足够的资金、知识去对付这个问题。 如果不是就事论事,而是把现在的情况作为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片段来看待,那么,我们或许能够找到问题的症结:在向工业社会转型的过程中,我们依然带着农业文明的思维习惯和生活习惯。传统的农业社会并不存在一个环保问题,所以人们可以随地吐痰、随地大小便(禁止这些行为成了学校的学生守则中的一条)。从理论上来讲,作为现代化的后来者,我们有可能避免西方人所犯下的错误,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对西方资本主义的批判继承。但是,从过去的半个世纪来看,我们没能够避开贫富悬殊、环境污染等问题,相反,由于我们必须在较短的时间内实现现代化(赶超战略),我们无论从经验上或时间上都显得不足(摸着石头过河)。问题可能出现在:一是对西方发展经验的批判借鉴不足。既然要避免西方人所犯的错误、汲取他们的成功经验,集中力量研究西方人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科技是必不可少的,但这项工作由于某种偏见的存在,长时间被拒绝了,即使现在,我们也还没有完成这项工作。
二是教育方面出了毛病。除了教育的普及不够,特别是农村的教育事业发展迟缓,另一个问题就是教材的编写,过多地考虑传统文化的继承、民族、阶级意识的灌输,而忽略了现代意识的启蒙,没有教会学生怎样在现代社会生活,没有让他们知道应该遵守怎样的游戏规则。 实现教育现代化是关键。如果在教育跟不上的情况下进行城市化,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,当他们在数量上超过原居民或占相当的比例时,城市化就会倒退,变成城市农村化。到时候要进进不了,要回回不去,我们将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。总之,现代化首先是人的文化心理现代化,否则,其它事情肯定搞不好。
(<渐行渐远>,王少辉著,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.12版,定价20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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