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 刘子琪 由宗白华《美学散步》论中国艺术中的“虚”与“实” HUNDRED SCHO0LS IN ARTS 文章编号:1003—9104(2016)S1—0046—03 由宗白华《美学散步》论中国艺术 中的“ 虚 ”与“实” 刘子琪 (北京大学哲学系,北京100871) 摘 要:在中国的艺术理论中,“虚”与“实”是一对极为重要,且内涵复杂的范畴,关乎 古代的绘画、书法、小说、诗词、戏曲等等艺术表现形式。这一思想可以上溯至先秦道家、儒 家理论,而历朝历代的文艺评论家对此皆有不同的解读和推进。宗白华先生十分重视这一 对范畴,并称其为“中国美学思想的核心问题”。而在《美学散步》一书中,更以《论文艺的空 灵与充实》《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和实》等专文加以着力阐述。文章就宗先生及前人之论, 对“虚实之辨”在中国古代书画理论中的脉络加以梳理、论述。 关键词:中国关学史;艺术理论;宗白华;《关学散步》虚;实;虚实之辨 中图分类号:JO1 文献标识码:A Vituality and Reality in Chinese Art Viewed from Zong Baihua ̄Aesthetic Walking LIU Zi—qi (Department of Philosophy,Peking University,Beijing 100871) 在中国的艺术理论中,“虚”与“实”是一对极为重要,且 内涵复杂的范畴,关乎古代的绘画、书法、小说、诗词、戏曲等 等艺术表现形式。这一思想可以上溯至先秦道家、儒家理论, 实作为相互依存的两面,不可舍此取彼。这种思路在魏晋玄 学便已得到阐述,王弼等人在维持贵“无”的基本思路的同时, 亦有条件地肯定了“有”的相对意义。在《老子指略》中,他谈 到:“然则,四象不形,则大象无以畅;五音不声,则大音无以 至。四象形而物无所主焉,则大象畅矣;五音声而心无所适 焉,则大音至矣。”没有具体四象作为物之主,则大道之象亦不 而历朝历代的文艺评论家对此皆有不同的解读和推进。宗白 华先生十分重视这一对范畴,并称其为“中国美学思想的核心 问题”。而在《美学散步》一书中,更以《论文艺的空灵与充 实》、《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和实》等专文加以着力阐述。今就 宗先生及前人之论,对“虚实之辨”在中国古代书画理论中的 脉络加以梳理,并对启发思考之处加以论述,以为读书之得。 首先,宗先生将虚实问题上升到哲学宇宙观的高度,讨论 其在中国思想史上的源头。一派为孑L孟,一派为老庄;老庄认 能显现。这就引连至艺术的创作如何体现虚实结合的问题。 其次,若要讨论艺术创作如何虚实结合,则先应明确虚实 何谓。具体以书画艺术而言,宗先生引用清代画家方士庶《天 慵庵随笔》中的话来说明: 山川草木,造化自然,此实境也。因心造境,以手 运心,此虚境也。虚而为实,是在笔墨有无间——故 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,水活石润,于天地之外,别构 一为“虚比真实更真实,是一切真实的原因。没有虚空存在,万 物就不能生长,就没有生命的活跃”,而孔孟则以“充实之谓 美”,并且“不停留于实,而是要从实到虚,发展到神妙的意 境”。虽分两派,但实际上并不矛盾,“都认为宇宙是虚和实的 结合,也就是《易经》上的阴阳结合”。正如宗先生所说,虚和 种灵奇。或率意挥洒,亦皆炼金成液,弃滓存精,曲 尽蹈虚揖影之妙。 作者简介:刘子琪(1989一 ),女,蒙古族,陕西西安人,北京大学哲学系在读博士研究生。研究方向:美术学。 47 l 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(CSSCI)来源期刊艺术百家2016年第s1期增刊 HUNDRED SCHO0LS IN ARTS 口 也者,如王蒙、如龚贤、如石涛,越是在笔墨繁密处,越能见出 宗先生引述此语,实则是为了说明,外在的山水是“实”, 而引起画家主观生命情调和想象的是“虚”。“外师造化,中得 心源”,“造化”是“实”,而“心源”则是“虚”。此说已颇明晰, 然而我们仍可以切近绘画实践,在其中将“虚”与“实”的含义 揭出数层。每一层次都对应于不同的创作阶段,而层层都彰 显了虚实相生、的必要性。 景物层次,越能在“混沌中放出光明”(石涛语),越是让人感 到强烈的艺术感染力;虚也者,如倪瓒、如八大、如渐江,构图 以简淡为上。但所谓简者,简于象,而非简于意。越是在笔墨 简洁处,其荒疏寂寥、高逸脱俗之韵致,越是于画面中氤氲出 来。作画不过是“聊以写胸中逸气耳”,使人超越了对物象“似 与非、叶之繁与竦、枝之斜与直”的计较,超越了对于形象世界 其一,在创作开始之前,画家仰观俯察造化万物,在下笔 之前先对山川饱游沃看,使得山形此时万物的客观形象是 的执着,而能与天地精神沟通无碍。叶朗老师在《美在意象》 一书中,也特别强调了“空灵”作为一种美学风格的特质: “实”,而使画家移情动心、引起想象的情思则可谓“虚”,这与 前述较为一致。 其二,在创作过程中,画家需要审慎地构思山石丘壑、茅 屋行人的布局与构图。南朝谢赫“六法”之五日“经营位置”, 唐代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亦称“经营位置”为“画之总要”,而 宋元以后,则多以“章法”言构图。在这一语境下,布局紧密处 是“实”,而画幅留白处,则可谓“虚”。如邹一桂《小山画谱》 里称:“章法者,以一幅之大势而言,幅无大小,必分宾主。一 实~虚,一疏一密,一参一差,即阴阳昼夜消息之理也。”又如 恽寿平《南田画跋》中日:“古人用笔极塞实处,愈见虚灵;今人 布置一角,已见繁缛。虚处实则通体皆灵,愈多而愈不厌,玩 此可想昔人惨淡经营之妙。”此处言“虚”,具有潜在的积极意 味。虚处绝非简单的空无,而同笔墨紧密相连,是笔墨的一种 无形延展;空白决不代表纯粹的无意义无价值,而充任着整幅 绘画作品构图的有机组成部分。若从“虚…‘实”关系的角度 着眼,这空白就是构图层面的艺术之“虚”。在这一层含义中, “虚实”常与“详略”、“疏密”、“繁简”、“显隐”、“藏露”、“聚 散”等一些具体的艺术创作技法交叉或结合起来。“虚实”之 谓与“显隐…‘明晦”共论时,显露明晰者为实,隐藏模糊者为 虚。如笪重光《画筌》说:“山实,虚之以烟霭;山虚,实之以亭 台。”画山峦如太显露刻画,则可以山岚雾气将其模糊起来;若 山峦画得较模糊简略,则可用亭台等明晰的物象使之凸显,达 到亦显亦隐、亦藏亦露的虚实相生之美。而在书法中,“虚实” 又可以指运笔时掌、肘、腕的关系,以及笔划与空间的关系。 笔划多处为实,少处或无笔划处为虚;指用力为实,掌心空为 虚等。如清人宋曹在《书法约言》中论:“有虚实,如指用实而 掌用虚,如肘用实而腕用虚,如小书用实处,而大书则用虚,更 大则周身皆用虚。”石涛《画语录・运腕章》亦日:“腕受实则 沉著透彻,腕受虚则飞舞悠扬”。 其三,画家在布置各个构件的关系时,何处实、何处虚,何 处密、何处疏,不仅要符合自然规律,还需表达个人审美品味 和美学意趣。此时的“虚”与“实”,便成为两种不同的艺术风 格,这正是宗白华先生在《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》中谈到的“空 灵和充实是艺术精神的两元”。而恽寿平在《南田画跋》中更 是高标这二者风格的强化与突显:“文征仲述古云:‘看吴仲圭 画,当于密处求竦;看倪云林画,当于竦处求密。’家香山翁每 爱此语,尝谓此古人眼光铄破四天下处。余则更进,而反之 日:须竦处用竦,密处加密,合两公神趣而参取之,则两公参用 合一之元微也。”他一反前人在所谓“竦处用竦,密处加密”,便 是要打破一味的虚实调和,而更突出了个人的艺术风格。实 …空灵’的美感在于使人超越有限和无限、瞬间和永恒的对 立,把永恒引到当下、瞬间,以一种平静、恬淡的心态,从当下 这个充满生命的丰富多彩的美丽的世界,体验宇宙的永恒。 所以‘空灵’的美感是一种形而上的愉悦。”清代周济《介存斋 论词杂著》说:“初学词求空,空则灵气往来。既成格调,求实, 实则精力弥满。”可见,空灵与充实的风格,各有其美,文亦如 此,画亦如此。 其四,画家拟议神明造化之功,描摹万物之形,皆由一笔 一画来表现。然而,得其形需要笔墨,得其神,则需要笔墨之 外传达出的气韵。在此处,可见的笔墨之痕是“实”,而笔墨隐 含的气韵与精神则是“虚”。正如恽南田所说“气韵藏于笔墨, 笔墨都成气韵”,气韵并不向无笔墨的空白处求,而就在可见 的笔墨之中,即象而不离于象。同时,恽寿平又论之日:“用笔 时,须笔笔实,却笔笔虚。虚则意灵,灵则无滞。迹不滞,则神 气浑然;神气浑然,则天工在是矣。夫笔尽而意无穷,虚之谓 也。”可见,氤氲于纸上的意韵,亦能做到不随笔墨而穷尽,能 在笔墨不到处让整幅画面真气贯通。这意韵的产生,全由画 家一己之心灵的独特创造,是画家个体天性的投射。不可说, 更不可学。在此处,主观的生命情调之“虚”与客观的山水、实 际的笔墨等“实”层层交融、回转、渗透,真正做到了结合无碍, 因之则产生了“意境”。朱光潜先生说:“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 象世界。”宗白华先生也说:“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 象交融互渗,成就一个鸢飞鱼跃,活泼玲珑,渊然而深的灵 境。”意境呈现为一种放射型结构,以艺术作品的具体意象系 统为中心,并由此向外围逐步拓展延伸,直至无穷。意境依托 于艺术作品的具体意象系统,但决不等同于艺术作品所直接 呈现出的一切。意境由艺术作品所生成,却又在艺术作品之 外。意境存在于艺术作品与欣赏者之间,是艺术作品有效地 激活诱发欣赏者想象力而出现的最佳效应,使得艺术作品因 为融人了幽远情思的超越有限而导向无限、超越瞬间而导向 永恒的开放性艺术时空。可以说,意境创造的真谛就在于“虚 实结合”。 在《美学散步》中,宗白华先生明确指出了“艺术中虚实结 合的正确定义”便是“化景物为情思”,即是回答了如何进行 “虚实结合”的问题。在宗白华看来,“以虚为虚,就是完全的 虚无;以实为实,景物就是死的,不能动人;唯有以实为虚,化 实为虚,就有无穷的意味,幽远的境界。”(《中国美学史中重要 问题的初步探索》)。而在《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与实》一文 中,先生则回答了如何“化实为虚”,达到此种“无穷的意味,幽 远的境界”。 口 刘子琪 由宗白华《美学散步》论中国艺术中的“虚”与“实” HUNDRED SCHO0LS IN ARTS 他首先引苟子《乐论》所言“不全不粹,不足以谓之美”, 提出了“粹”和“全”的区别:“由于‘粹’,由于去粗取精,艺术 象感知到了画家想要表达的无尽之意。著名的造型大师保罗 ・克利(Paul Klee)曾说过:“艺术并不是描绘可见的东西,而 表现里有了‘虚’……由于‘全’,才能做到孟子所说的‘充实 之谓美,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’。”但他同时警觉到二者的矛 是把不可见的东西创造出来。”正与中国艺术讲求“无画处皆 成妙境”的理论不谋而合。 完形的过程,不仅和人当下所处的环境相关,也和主体的 盾:“既去粗取精,那就似乎不全了,全就似乎不应‘拔萃’。又 全又粹,这不是矛盾吗?然而只讲‘全’而不顾‘粹’,这就是 我们现在所说的自然主义;只讲‘粹’而不能反映‘全’,那又 容易走上抽象的形式主义的道路。”如何解决这一矛盾,从而 过去密切相关。好的艺术作品,虽然无法穷尽地展现全部图 景,但却能成功地引起观者的遐思和富有哲理性的人生感、价 值感上的思考,从而与创作家产生情感的共鸣,感受到其意欲 表达的“意境”。这正符合叶朗老师对于“意境”的认识:“所 正确地结合虚实,指导艺术创作,成为十分关键的问题。在宗 先生这里,他引用了清人赵执信《谈艺录》序言中以画龙为喻 谈论诗赋创作,又特别强调了笪重光《画筌》里的讨论:“空本 难图,实景清而空景现。神无可绘,真境逼而神境生。”目的在 于说明,要想保全“粹”与“全”,而又不落入自然主义或者形 式主义的窠臼,其关键便在于象征。一鳞一爪,要能显示出龙 的“首尾完好,宛然存在”,一粒沙中能看见整个世界。艺术家 准确地把握了万物的显现规律,并以象征的手法,“不削弱全 体丰满的内容”,而造出非此不可的情势,让观者的想象力发 挥完形的作用,觉得此处虽无而实有,虽虚而实实。 以象征手法起到笔尽而意无穷的作用,有着文艺心理学 上的依据。作为西方现代心理学的主要流派之一,格式塔心 理学认为人在视知觉过程中,总会自然而然地追求事物的结 构整体性或者完形性,故又被称为“完形心理学”。当客观外 界的某一事物呈现在我们感官面前时,内心会有一个格式塔 与之对应,当内心的格式塔与客观事物不相符时,格式塔就出 现“缺陷”,此时人的内心就表现出弥补自身缺陷的活动倾向, 活动的结果使格式塔本身达到完善化或形成良好的“完形”。 以宗白华先生引赵执信《谈艺录》中的画龙故事为例,虽然画 家只画出了龙首和龙尾,观者却因视知觉的格式塔原理,会将 龙的形象补足完整。这种象征的手法,既有艺术性的“取萃” 和转化,又能保全龙形给人的感觉。正如恽寿平描述自己在 作画时的经验:“画有用苔者,有无苔者。苔为草痕石迹,或亦 非石非草,却似有此一片,便应有此一点。”不在乎此处所绘的 是石是草,而是让人感到此处应有这一片生机。正是“真境” 逼出了“神境”,实处的完美呈现使得观者自觉地用灵虚的想 谓‘意境’,就是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、事件、场景,进入无限 的时间和空间,即所谓‘胸罗宇宙,思接千古’,从而对整个人 生、历史、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。一方面超越有 限的‘象’(‘取之象外’、‘象外之象’),另一方面“意”也就从 对于某个具体事物、场景的感受上升为对于整个人生的感受。 这种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、历史感、宇宙感,就是‘意境’的意 蕴。”(《说意境》)这种人生感、历史感的形而上思考,使得创 作者与欣赏者都能将个体的有限生命纳入无限的历史脉络中 去,感受宇宙时空的浩瀚以及生命存在于其中的大悲喜。我 们在有限中突破无限,又在无限中发现自己、认识自己,便是 中国艺术作品屡屡强调的“无尽意”。正如王羲之《兰亭集 序》所言:“向之所欣,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,犹不能不以之兴 怀,况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” 宗白华先生讨论“虚”与“实”,实际是站在极高的理论高 度上,对于中国艺术精神的把握和提炼。本篇札记通过将 “虚”与“实”的定义放置在绘画实践的各个层次上,从创作开 始之前,画家以万物的客观形象为“实”,以使其移情动心的情 思谓“虚”,到经营位置时以布局紧密处为“实”,以留白处为 “虚”,再到以充实之美为“实”,以空灵之美为“虚”,最后到画 家笔墨创作时可见的笔墨之痕为“实”,而笔墨隐含的气韵与 精神则为“虚”,从而明确了在不同层次下虚实何谓。进而解 读了以象征和完形使得虚实结合,产生意境的方式。今天我 们反复阅读宗白华,就是要把握住先生对于中国艺术理论中 核心问题的思考,要对这些问题有更加全面、更加深刻的解 读,是我们这一代青年学子的任务。